文明之本質說到底就是與野蠻相對的“人之開化”。在文明的本質性意義上,《資本論》就是一種追求人之自由個性全面解放的“文明論”。而這一“文明論”,又深刻體現為培養“高度文明的人”的“最高級文明的革命”。
資本:文明的“另一名稱”
文明在其本質上是人之開化,但在表現上卻是物之演變。從舊石器到新石器,從青銅器到鐵器,從蒸汽機到計算機,都在表征著文明的演進。為此,馬克思強調,生產資料——物——是文明的“測量器”和“指示器”。在此意義上,《資本論》正是通過把握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物——資本,來理解和闡釋資本主義文明的。
在《資本論》的開篇,馬克思從可感覺的物即“商品”入手,提出資本主義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貌似與文明無關,實際上卻強化了人們對資本主義文明的直觀感和現實感。在此基礎上,《資本論》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進一步揭示出商品是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這其實正是《資本論》所揭露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是其完成形態、資本拜物教是其最高形態——的根源和秘密。商品(貨幣和資本)拜物教的秘密,在實質意義上也就是資本主義文明的秘密。正是在通過商品揭示和把握資本主義文明秘密的意義上,《資本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既超越了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的古典政治經濟學,也超越了非批判的唯心主義的德國古典哲學,而成了“批判的實證主義”。
《資本論》從商品入手,進一步上升到貨幣和資本,最后在“生息資本”中達到了資本的完成形態,“資本”最終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物的概念,也最終成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直接表征,“在資本的簡單概念中必然自在地包含著資本的文明化趨勢等等”。正是資本的這一“文明化趨勢”,極大推進和表征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發展:“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可見,“資本不過是文明的另一名稱”,資本按照自己的面貌創造的世界就是資本主義文明的世界,而“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資本正是這一資本主義文明的自我表征和自我確證。
以資本為自我表征和自我確證的資本主義文明,是對古代文明的超越。對其歷史進步意義,馬克思給予肯定:“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文明就是“工業騎士”戰勝“佩劍騎士”的文明。資本既是文明的自我表征,也是文明的巨大動力。“資本按其本性來說,力求超越一切空間界限。因此,創造交換的物質條件——交通運輸工具——對資本來說是極其必要的:用時間去消滅空間。”在資本的推動下,資本主義文明的空間逐漸擴大:農村從屬于城市,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東方從屬于西方,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說到底,資本正是按自己的面貌創造一個文明的世界。
但資本所表征和創造的這一文明世界,終究只是物的文明而不是人的文明。《資本論》之政治經濟學批判所要做的,就是變“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為“現實的個人的獨立性和個性”,即從“資本的文明面”轉向“高度文明的人”。
《資本論》的文明轉向:從“資本的文明面”到“高度文明的人”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文明帶來的實際后果就是“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同時,資本作為“吸血鬼”,只有靠不斷吮吸工人的活勞動才能增殖自身。對資本主義文明的這一“非人”性質,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進一步指出:“在舊的文明國家,工人雖然自由,但按照自然規律,他是從屬于資本家的。”而資本家正是資本的人格化,他們“竊取了工人為社會創造的自由時間,即竊取了文明”。所以,資本主義文明歸屬于資本家而絕不歸屬于工人,資本主義文明是偽善的文明。
資本主義文明的偽善性,在所謂“資產階級文明的故鄉”還裝出一副體面的樣子,但在殖民地則露出了本來面目:“當我們把目光從資產階級文明的故鄉轉向殖民地的時候,資產階級文明的極端偽善和它的野蠻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它在故鄉還裝出一副體面的樣子,而在殖民地它就絲毫不加掩飾了。”對此,馬克思進一步指出:“每當資產階級秩序的奴隸和被壓迫者起來反對主人的時候,這種秩序的文明和正義就顯示出自己的兇殘面目。那時,這種文明和正義就是赤裸裸的野蠻和無法無天的報復。占有者和生產者之間的階級斗爭中的每一次新危機,都越來越明顯地證明這一事實。”由此可見,所謂的資本主義文明就是“建立在勞動奴役制上的罪惡的文明”,只不過是以工廠監工的罰金簿代替了奴隸主的鞭子,它以“文明”之名行“盜竊”之實。資本主義文明是打著“文明幌子”的一種異化的文明。
馬克思在揭露資本主義文明的非人性和偽善性的同時,也深刻認識到其巨大文明作用:“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這一“文明面”,實際上就是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建立的現實基礎。在此意義上,《資本論》對資本主義文明批判的最終目標和最大成就,不是簡單否定資本主義的文明,而是“培養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并且把他作為具有盡可能豐富的屬性和聯系的人,因而具有盡可能廣泛需要的人”生產出來。由此可見,文明的進步確實“需要一種全新的人,并將創造出這種人來”。所以說,人之自由個性的解放才是《資本論》的一條主線:“作為無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馬克思《資本論》從第一頁起直到最后一頁,貫穿著一個偉大的目的,就是把工人階級從資本主義的剝削的枷鎖下解放出來。”
《資本論》的文明辯證法:新文明的“助產婆”
《資本論》的文明轉向,在實質意義上體現為一種文明全新形態的創造。在此意義上,《資本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也就是“在批判舊文明中發現新文明”的文明辯證法,其根本在于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秘密并實現其根本變革。因此可以說,《資本論》就是新文明的“助產婆”。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方式是一種文明的“普照光”,各種文明時代的區別,“不在于生產什么,而在于怎樣生產,用什么勞動資料生產”。所以,《資本論》的研究對象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而《資本論》所揭示的生產方式變革,旨在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只有在此重建的個人所有制條件下,工人才能帶著愉快的心情進行合作生產和聯合勞動。因此,作為對“資本和勞動的關系”第一次進行科學說明的《資本論》,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徹底顛倒了“資本和勞動的關系”,進而破解了“資本統治和奴役勞動”之謎,實現了“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對“資本的政治經濟學”的勝利。在此意義上,《資本論》的“勞動價值論”絕不是“關于價值的‘勞動理論’”即價值的來源問題,而是“關于勞動的‘價值理論’”即勞動的地位和意義問題。也正是在人的勞動中,《資本論》找到了打開資本文明的鎖鑰——“資本的文明的勝利恰恰在于,資本發現并促使人的勞動代替死的物而成為財富的源泉”。
由此可見,《資本論》通過文明的辯證法,既科學揭示和說明了資本和勞動關系,又發現了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剩余價值規律,進而減輕和縮短了新文明誕生的“陣痛”。《資本論》之“批判的和革命的”文明辯證法,在“破”的意義上就是對資本主義文明的否定和超越,而在“立”的意義上則預示著一種新文明的誕生。
(作者系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教授)